韩涉

超爱写瑟瑟文学

【刚恭】春山恨(一)

    风如刀,寒鸦掠翅起了,空气中还能嗅到硝烟和烧焦了的尸骨味,这座名叫上邽的城池还残留着战争拓烙的记忆,远处有人和着锣鼓沙哑地咏唱悼歌。天水郡让灰蒙蒙的雨覆盖其中,冷雨噼里啪啦砸落,有些雨珠被打斜了便飞进堂屋里,要冷缩人们的手足。太守府外,门扇上辅首衔环雕刻的铜龟凶狠地朝外瞪着眼珠子,那左眼睛上刻有一道箭簇划下的旧疤,若是放到平日去看,这铜龟的眼睛倒有几分金刚怒目的威势,仿佛要活过来同来客逞凶斗狠,可是今日雨水太急,冲刷去它上边新抹的褐漆,倒是叫这龟瞧着萎靡,安分了许多。


   陈恭自随侍手中接过一柄褚黄色油纸伞,突然而至的暴雨使得远近的江河峡谷都失了它们的轮廓,雨水铺洒前路,叫眼前景致愈渐模糊,陈恭眼底平静无波,只面色沉冷地凝望城门口的方向,一直听见有细微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他锐利的目光忽然就从黑色的眼底消失,像是重新埋回泥土的宝剑一样。

   陈恭一如既往只是穿了一件洗白的藏青色长衫,低调地垂着自己的眼眉,行到潮漉的屋檐下缓慢站定。远远地,他看见一队整肃的黑胄甲士朝着自己的方向行进而来,那些兵士们十分有序地从马背上跳下来,为首之人相貌冷峻,是位头戴赤色却敌冠的年轻武将,陈恭一见这名武将,便将双脚踏进泥土中去,冲到雨中去为他撑伞。伞面扣着泠泠的声音,陈恭恭谨地垂着首,努力缩起自己的肩背,佝偻着,一点点蜷起身躯,他躬着脊背,因而显得身量不高,为了给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撑伞,陈恭踮着脚,抬起右臂举高自己手里的那顶伞,这样的动作使得他的形象在旁人看来有些滑稽。

   他面前的男人面目冷峻,仿佛是风暴雪白了的荒野,在绵密的雨幕里叫陈恭嗅到冬日里厚重霜雪的凉意。


  “在下天水郡太守府书佐台书吏陈恭,奉我家大人之命前来迎接间军司马郭大人,我见大人气度逼人,英武不凡,想必便是郭刚郭司马了吧。”


   “是个贯会说话的,抬起头来罢。”

   陈恭顺从应了声是,便扬起自己的下巴抬高了首,于是郭刚便看见一张白皙的、两颊瘦陷的文人面孔,这张脸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人去特别注意的地方,只不过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书吏,生就一副再平凡不过的五官,可是郭刚紧紧盯着那张脸,鹰隼一样的眼睛闪烁着仿佛能够洞悉一切的寒光。陈恭不太习惯被人这样长久的注视,他深知自己此时不该避开这位间军司马的打量,不过他的视线虽则未偏几分,上睑的睫毛到底还是忍不住敛下来许多,陈恭黑沉的眼睛投进去几缕浮动的阴影,映着星点天光,变成浅淡的,透亮的,望着很凉薄的青。


    “一介小小书吏,倒是生了双不俗的眼睛。”

    “不敢。”陈恭缓慢笑道,“大人谬赞,属下在此谢过。”

    “不要这么笑。”郭刚有些不快地抬起眼,“不好看。”

    陈恭低下头,眉头于暗处一挑。“恭谨记教诲。”

    “马大人现今所在何处?”郭刚的声音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生冷且坚硬,带着高高在上的漠然与颐指气使的骄傲,不带情绪的时候,能够令听者脊背生寒。

    陈恭装出怯懦的样子,温厚地陪笑:“回司马,前几日蜀军夜里突犯,倚仗其机杼技术之先进偷袭我军后方,因驻军未有防备,陈仓险些失守,虽则我军将士最终死守得胜,天水郡却是元气大伤,马大人如今忙于处理俗务,不能分身,不得已才叫在下代劳,属下愚钝,已安排好一处宴席为郭大人接风洗尘,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大人责罚。”

    “既然马遵不在,便不必整这些虚的了。”郭刚一摆手,“我等行军三日,将士们多有疲惫,你只需替他们安排好起居事宜,如今前线紧张,更应一切从简。”

   “还有,天水郡此次城防失守,助长蜀军嚣张气焰,都督听闻此事,多有不满,托我给马大人带一句话,你便一并告予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若只是空食军饷,而无政绩,那么便是头顶高冠也当仔细了,否则剑悬颈上,或是剑落下,便也只得怪着自己,而怨不得旁人。”

   “若只是一时疏忽便也罢了,可要是此等纰漏出自天水内部,是高层混入欲窥伺我军机要之蜀谍……”

   他言语之间,风雨愈烈,陈恭握紧了伞柄,可那伞骨依旧在剧烈地晃动,往雨中颤巍巍地颠簸。陈恭只感到一股寒意扑面而来,颈侧忽然抵上一柄沉甸甸的青锋剑,郭刚微抬下颔,冷冷掀唇,“那就是罪同包庇,性质不一了。”

   “大人心思慎微,考虑周详,若真是如此,对于我军真可称是大患。”陈恭适时的在脸上浮现一抹忧色,“多谢大人提点,此番醍醐灌顶,一时之间竟有如茅塞顿开,兹事体大,属下必当悉数记下,速速呈以马郡守知晓。”

   郭刚冷笑,直觉此人话语避重就轻,很是滑头,于是放在陈恭颈间的剑游移一分,青锋烁烁,叫那凉意更甚,“传闻马遵格外倚重一名书吏,时常召见以协理官事,往来文书于此人而言,想必容易替换得很。”

   陈恭垂着眼睫,目光忽然变得很幽深,他将声音压低些许,带着一种被雨水湿润的味道,“算不得倚重,恭不过仗着会些奇淫巧技,方才得蒙郡守些许青睐,是否大人已截获证据,或是听闻恭擅以机关之术,而蜀汉贼人又是以机关之物运送军情?不然,如何叫大人联想到恭,与恭生此嫌隙。”


   郭刚短促冷哼,放下悬在他颈侧的长剑,反转刀身再次挂回腰间:“你倒是口齿伶俐,我不过随口一说,若是清者,倒不必如此在意。”

   “郭司马说笑。”陈恭曲身,再执一礼,他的眼睛自眼尾缓慢收至一线,如一笔浓墨扫至最后只余下浅浅拖曳的墨痕,由下朝上冲郭刚看来,黑沉沉的眼睛映着飘忽的光影,透澈得好似台上明镜,郭刚的心因此漏跳半拍,却听面前人缓慢言道:“君子九思,言当思衷,君子立身,坦荡先行,便请司马恕恭话里不敬。世人道清者自清,依恭之见,却觉得把此中事项说明,远胜缄口不言,否则三人成虎,岂非成了在下心生暗鬼至于无从辩驳?”

    陈恭抿紧嘴唇,双足微顿,“天水郡实行我朝户籍制度来源已久,官员授任更是历经间军司排查方敢迁动,疑隙之人无以入境,蜀谍若欲混入我军高层,岂止难于登天。恭此身微贱,却也不愿束手待屠,做那案板鱼肉,遭此平白构陷,何异于无端受人刀俎?”他遥指不远处一座气派住宅,抬袖做一个请的动作,“郭司马,这便到了,此处即为太守为您安排的屋舍,至于随行将士,您可自行留几个作为府兵,其余人等我已在北边安排好驻扎休息的场所。在下忽而想起马太守适前交代的公务,事从于急,恕不远送。”

    他将伞柄递送郭刚身旁副将,郭刚这才注意到陈恭伸出来的手,那手白皙修长,骨节精致,以薄薄皮肉包裹,虽则清瘦,却不显嶙峋,雨水沾在上面,滚落着,流连不去,那手松开,指如亭亭舒展的翠色柳条,年轻,柔软,带着韧性,引他目光驻足。陈恭拢袖转身,衣袍灌风而起,那手又掩回宽袖中去,袍袖猎猎作响,至再看不见。这场雨实在恼人,陈恭低垂眼帘,眉眼再一次变得沉默,落得同他其他五官一样黯淡,不值得注意。直至那道清瘦挺拔的身影在郭刚眼中愈行愈远,从湖蓝到墨蓝,一点点叫雨水浸泡,无声也无息,将寂静都黏合到天空的嘴唇上,郭刚才慢慢收回目光。



     “好个无礼狂生,莫非真以为有马太守撑腰,便可以同司马您摆这姿态么?”副将面色不愉,“大人,我观此人狂妄骄纵,颇有讥锋,可是存在疑点,属下可需要派人下去盯梢?”


     褚黄色的伞切开雨幕,晃过高高的屋瓦。

     郭刚慢慢回神,“我的确心存试探,怀疑此人,不过也并非只针对他一人,天水高层都有嫌疑,需得严察,此番陈仓事变,太过突然,时机亦是过于凑巧,定不如表面呈现那般简单,蜀军奇袭固然占尽先机,可我军城防严备,怎会如纸糊沙磊般不堪一击,叫他蜀汉中军直入,据悉,蜀军输在人数不如我军,调员如此悬殊,战局却是我方不利。蜀汉一方分明是已然摸透我军埋伏去向,察清我军驻军之行动位置,方才可以在开头占据如此大的上风,若说是驻军疏漏,敌方运气,我是断然无法尽信的。”

     陈恭,这名字在郭刚舌尖上滚了一圈,带起他嘴角冰冷的弧度。在貌为恭,却不知心中是否有敬?

    他淡淡道:“监视所有天水高层,同时,你派几个精锐去盯紧这个陈恭,若是行事清白便也罢了,可若是存在何处疑点,哪怕只有丝毫,先围剿同党,再行诛杀。”

    副将略微垂首:“诺。”

    ………………





     天水郡的初春一直是干风天,可到了三月,雨水便多了起来。


     陈恭迈出家门,从墙上取一顶青灰的斗笠戴上,他悬好装满笔墨纸砚的布袋到腰间,便照常漫步街道上,穿梭在往来的魏兵浩长的队伍中间。无数黑色甲胄伴随整齐划一的步伐,震响沉重的橐橐声,卷起路上的黄沙。陈恭小心绕过这些行进的军队与塔楼上正巡逻的哨兵,一路来到城东马贩子素爱混迹的榷场。这里大多是外邦的商人在买卖,羌人与匈奴族会的中原话各有各的讲法,那些蹩脚的胡夷口音合着木围栏中一声声马的响鼻,形成一副喧闹繁荣的战后景象。


    干凛的风聚来陇西刺骨的寒气,陈恭将下颔压进颈巾细绒绒的灰毛边里,在各个围栏间打着转,他从怀里掏出一贯银钱,同商人们讨价还价,假作一副可惜银钱的世故表情掩盖自己眼底真实的漫不经心。


    他到此来自然不会是真的要为了给自己挑选什么良驹,陈恭踱步在附近走来走去,仿佛苦于价钱太贵始终拿不定主意,他很有耐心的兜了好几个圈子,目光最后停留在这条街最简陋的一处卖驴的铺子上,一个穿着粗布麻衫的中原男人正低头抚摸围栏里埋头吃草的驴。


   陈恭环顾了一下四周,刚想朝着那处驴棚迈步,可是他目光一凝,忽然注意到驴棚靠右边的柱子上,用刀刻了三条并排的木痕,那是事情将要败露的信号,是只有如他一般隐于暗处工作的几人方才明白含义的,寓示危险的标志讯息。


    那驴棚里的人仍旧低着头,可陈恭的神经却一瞬间紧绷起来,他敏锐地察觉出身上正被一道隐晦的视线打量。

    不肖过多思索,陈恭便不着痕迹的移开视线,佯装自如的神态,握着手转身到驴铺旁边相隔两家的马店中挑了匹最瘦弱最便宜的马付好了银钱,那道陌生视线为他带来的违和感便很快消失了。


    陈恭后背的衣服叫冷汗浸湿,他攥紧的掌心从指端开始隐约泛着白,陈恭的双目因为思考时高速运转大脑而不自觉眯起,可蹊跷的感觉于他而言却不曾消失过。细雨如针网,街上的行人逐渐变得稀稀落落。他的目光向旁处一瞥,除却那些棚檐底下叫卖的商户,一个身形落拓的黑衣汉子正佝偻着背,黑短的脖颈后挂着条汗巾,背着一筐柿子张罗生意,而一位青衣年轻人放着担子靠在墙角,仿佛在歇息。在陈恭左边,则分别有一名相马的削瘦老者和一位摇蒲扇的矮胖男人。


    他故意挑了个人凑近了些,想借摩肩的片刻看清他的长相,陈恭却发现自己刚迈出步子,脚尖的方向不过稍变,靠近的那人便悄悄与他拉开了距离。


    有人在监视我。他第一时间做出了清晰的判断。


    陈恭逐渐发觉出,这些人涌动的方向存在某种独特的规律,如果不是同僚互助在梁木上留下记号,他便是再如何心思仔细也无从察觉。


    陈恭牵着马,步入了一条斜街,他的步履稳健,行动很慢,迎面向他走来一位卖珠花的小贩,与他碰到了肩,一筐珠花便都撒到了地上。

   “对不住对不住,雨天路滑,小人不小心看岔了路,还请大人莫要怪罪。”

   “无事,老人家,人有失足,都是常情。”

   陈恭撩袍下蹲,替他拾取地上那些做工粗糙的首饰。

   他在错身之时低声说道:“当年洛阳一别,已经二十年,至今思之司马相如《上林赋》的曼妙,仍旧让人神往。”

   那老者闻言,微微咧开嘴,露出一对歪斜的黄牙,同样低声回道:“《上林赋》虽然曼妙,却不如《七发》慷慨。”

   陈恭微微一笑,拈起地上一支雕花的簪子赞叹:“您这手艺当真精湛,这花式的构思也巧妙,竟是双色的,想必女子都爱戴上它后姝丽的模样吧,定是被许多人争抢着要。”

  老者眼光一闪,心领神会:“唉,哪有这样轻松呢,如今边境战事这样紧张,但凡有手脚的汉子都去打了仗,管家的妇人都担心何时要带着家人出逃需要银两嘞,便都把腰包看得紧,也只有那艺馆里的娘子偶尔看老汉我可怜,会照顾照顾生意啰。”

   陈恭露个友善的笑容,帮老者扶好肩膀上的扁担,“雨天路滑,接下来的路,老人家可千万小心。”


  “大人也当保重。”

  那老者深深望了陈恭一眼,转身便消失在这条斜巷的尽头,雨水噼里啪啦砸在陈恭宽大的斗笠边缘,长风骤起,愈来愈多的雨水开始打向他的蓑衣。

  

   他用一个人方才听见的声音自顾自言语:

  “风高雨急,往后的陇西,怕是再也不会太平。”


   雨水仿佛在回应他的话语,在地缝里愈发恣意地流淌,犹如奔腾而至的军马,气势汹汹,将飘零的稻碎围困其中,冲杀一隅。

   陈恭扯着缰绳翻身上马,重踏的马掌溅起地上的湿泥,他轻吁一声,调转马头,向着遥远处艺馆的方向行进。


评论(17)

热度(51)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